我有一个朋友研究《红楼梦》建筑艺术,出了一本书,里面的房屋布局,被他讲的风云变幻。一部名著,能这样让读者着迷,也是一般作家难以抵达的。曹雪芹有这个功夫,他更像一个懂得中国建筑文化的学究,琢磨透了建筑的章法与布局,也琢磨透了什么样的人物住什么样的建筑。《红楼梦》里的建筑,是曹雪芹的眼睛,记录了清朝的建筑文化,也沉淀了中国古典建筑的深厚底蕴。在新与旧、强与弱、人与屋、自然与人文的相互映衬里,曹雪芹的建筑书写不只是凝固的音乐,也是动情的语言。一切“屋语”皆情语,声声泪、字字血,凝聚了作家的笔墨功夫。
当代作家首先要学习的就是曹雪芹的这种洞幽烛微的功夫。笔者所学为工民建专业,想当年在毕业设计时,描图计算忙得不亦乐乎,到头来还会挂一漏万。建筑是一门精巧的学问,既要有力学基础,又要有美学铺垫。只讲究受力而缺乏美感,就不容易拥有市场。初读《红楼梦》时,就十分叹服曹雪芹先生的描绘功夫。对一个刚出道的建筑工程师而言,曹先生的举重若轻、小桥流水式的诗意描写,赋予了古典建筑以崭新的生命。曹雪芹的文字,之所以吸引那么多研究者研究一生,是因为曹雪芹是一个观察事物的高手,也是领悟中国建筑文化的精英。在他的视野里,建筑不是简单的建筑,而是天地人的结合,是人物精神品格的折射。
古典建筑发展到清朝,不仅带有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约定俗成的东西,也带有清朝时期多民族融合的文化背景下的文化特点。亭台楼阁各有象征,假山真水自有照应,就是游廊也别有风味。在曹雪芹的笔下,人物是建筑里的人物,建筑是反映人物的建筑,他把建筑的特点糅合在故事发展的情节里,镶嵌进人物的性格命运中。从起名到居住,从小制到大象,体现了作者把握宏大、不拘细小的功夫。从命名而言,每一处建筑总是要有文化出处;从趣味而言,建筑与其居者相得益彰。拿薛宝钗的居所蘅芜苑来说,匾额“蘅芷清芬”指出了“非花香之可比”的意味,香草清香芬芳,预示着主人的高洁品格。这座位于大观园东北角的清凉瓦舍,不仅有水砖墙,也有水边垂柳和折带朱栏桥板,入门有大玲珑山石,四面围绕各式石块,遮掩住了房屋,也遮掩住了薛宝钗的内心。植物竟然只有异草,藤蔓石隙。室内陈设极其精简,数枝菊花、两部书及青纱帐幔而已,一切如此素朴,体现了薛宝钗低调内敛、不事张扬,追求内在修为的性格。她善于克制自己的性情,体现了遇事冷静、行事稳妥的风格。这是曹雪芹写人物的高妙所在。建筑呈现了薛宝钗的性格特点,也揭示了薛宝钗“客居”大观园的心态。和别的女子相比,薛宝钗属于循规蹈矩的“好女子”,其实,她内心深处压抑了很多情感。这是薛宝钗对现实生活认知后的人生路径选择。她的外冷内热、静中藏思,带有现代职场女性的特点。
相对于薛宝钗,林黛玉的潇湘馆则另有味道。这里不光粉垣修舍、翠竹遮蔽,还有曲折游廊、石子甬路。后院内还有芭蕉梨花、泉水盘旋。黛玉的室内陈设有笔砚书籍,足见黛玉的高雅情趣;窗纱也因贾母更换,亮了读者眼目。建筑之内有竹子亭亭玉立,足显黛玉品格;梨花芭蕉则传承了古诗词中“离愁别意”的趣味,与黛玉的性格、命运相呼应。与薛宝钗的蘅芜苑相比,林黛玉的潇湘馆则显得冷清多了,这也把林黛玉孤苦无依的身世和多愁善感的心境衬托出来了。潇湘竹是泪竹,藏着娥皇女英为了舜帝泪尽而死的故事,很好地阐释了潇湘馆的来历和林黛玉的性格。林黛玉为了报答贾宝玉这个前世“神瑛侍者”的灌溉之恩,整日流泪,正好呼应了湘妃泪洒青竹的故事。公子哥贾宝玉的怡红院,作为核心居所,与蘅芜苑和潇湘馆又有不同,有“红香绿玉”之美。它曲折精巧的结构,室外有雕花隔扇,室内有镜璧设计。室内陈设既有奢华摆设,又有书架和文房四宝,也是宝玉坦言“女儿是水做的骨肉”的地方。在这里,怡红院不只是对自然界海棠芭蕉的怡情,更是对女儿们的怜惜。怡红院是宝玉逃避仕途经济的避风港,也是众多女子展现性格的场所。宝玉的怡红院,大有深意所在,体现了人物的多重性格。它不再是封建礼教的守护神,而是封建礼教压迫下的女孩子们的精神乐园。宝玉后来出家了,但他的怡红院却为读者留下了无限想象的空间。
现代企业员工,在高楼里办公的居多。适应不同的心理,周期性地调整办公用房,对现代员工很重要。现代管理者既要有曹雪芹先生对小说人物的心理把握顺应员工心理,又要对现实环境切实认知做出必要的调整和改变。有研究表明,长期在阴面办公容易影响员工的心情,有忧郁症者尤甚。定期合理地观照职工心理,是现代管理者需要考虑的工作思路。
刘姥姥与大观园的相遇,是曹雪芹的妙笔,也是百姓与贵族的对照。刘姥姥作为一个乡间老妪,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,把以往认知的庙宇经验换做大观园里磕头拜谒的喜剧,把潇湘馆当作公子的书房,被怡红院的镜壁撞头后把宝玉的雕花床当作“小屋子”,大观园的奢华和民间生活的差距,被刘姥姥用民间语言的直白表达出来了。她反讽了贵族生活的虚幻。用很多接地气的物相类比和直白的生存逻辑表达,让贵族生活回到现实的地面。她的自我解嘲式的语言和貌似装糊涂的卖萌,一方面体现了对大观园奢华情形的赞叹,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她的平民视角。刘姥姥是悲苦的,又是真实的;是戏谑的,又是真诚的。曹雪芹让这样一个人物,观察大观园里的一切,让建筑与人形成互动,展示了更为精彩的一面。以哀人写乐景,起到了“倍增其哀乐”的效果。一个刘姥姥,用别样的眼光看遍了大观园,看透了大观园,也看穿了大观园里的人物,曹雪芹的高明就在这里。笔者认识一位管理者,尤其重视一线员工来到机关大楼的语言评判,时刻警醒自己,让人敬佩。
曹雪芹所描述的《红楼梦》的建筑文化,凝聚了历史汇聚的诸多特色,他的观察是细致入微的,既有继承传统的一面,又有自我创造的一面。在曹雪芹的视野里,建筑是时代的产物,也是依偎自然的创造,更是展现人物性格的场所。用一种舒展的笔墨去刻画建筑,书写建筑里生存的人们,是一个作家描摹这个世界的基本功。曹雪芹的功夫既值得当代作家学习,也值得当代企业家多角度深思。
(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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